冥河

等无关人等清场完毕，千岁蹲坐病床，一时心中惴惴。

千岁清楚自己的斤两，首先她年岁尚浅，动辄万亿起步的十方境界之中，属于零头都排不上号的萝卜丁，无论宴席或开坛论理，都只配坐小孩那桌。

其次，千岁修为学浅，虽说直接隶属天道管辖，甫出世便备受瞩目，众神纷纷探讨她到底有何异能，但经年累月相处下来，以战封神的大能们发觉她即不能打、也不经打；而以参悟法理得道的神仙，也发现这位小福神成天卖萌逛gai，不像好读书的料。

从此，千岁逐渐成为神圈吉祥物，只要带上她，幸运BUFF直接翻倍，论剑必然取胜，但战神大佬们并不喜欢靠舞弊得胜——换句话说，难当大雅之堂。

乍瞧千岁智体皆废，却也有自身不可替代的优势。

比如说，她和广寒宫仙子养的兔子特别投契，经常与兔妹一道对月言欢，举杯喝牛奶，然后即兴跳一段神厌鬼嫌的乱舞。

受她的福泽影响，月桂树茁壮成长，即将戳破宫宇穹顶……

“哎，听天由命吧，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千岁喃喃自语，她深吸一口气，敛下心神，把病人卷进自己的空间。

一小时倒计时，正式开始。

……

吉野顺平还未睁开眼，首先体验到一股致命的憋闷。

他像搁浅的鱼，竭力汲取氧气，随后通电一般，电流极速掠过大脑神经，在终点轰然爆开白光。

他仿佛观看一场静默的黑白电影。

画面里，他看见自己在原野拔足狂奔，身侧黑色的咒力仿佛滴入清水的墨汁，逐步侵蚀他的视线，他像是尽力摆脱一切，用力擦拭眼眶，努力眨眼看清真相——

眼见前方的母亲即将被黑泥席卷，他竭力伸手触碰，身后却有无数形同鬼魅的阴影从地底腾升，化出尖茅的刺，呼啸着朝他疯狂袭来，耳畔充斥尖锐的咆哮。

就在他即将力竭，被吞噬的一刹那，有一尾大鱼从天而降，仿佛劈开大海的摩西之杖，鬼魅魍魉瞬间被击溃，意识猛然穿回现实。

他像是掉进轮回，好不容易挣脱噩梦，又在另一个梦境中苏醒。

少年痛苦嘤咛，体内还残留灵魂被改造的剧痛，他撑起上半身，错愕地发现手心传来水波的触感，忍不住摊开掌心——

之前被改造的畸变，消失了……？他来不及细想，眼前忽然飘来一颗星子。

他以为是星星，不禁伸手去接，落入掌心一瞬间，光点如水滴溅跃，宛若星尘，缓缓往上浮动，少年顺势抬头，霎时间，广袤无垠的星空就这样撞进眼帘。

他怔怔地站起身，环顾四周，一时间被浩瀚无边的天幕震慑住。

世界微尘里，而眼下，他仿佛身处宇宙，银带如一道天堑，毫无间隙地落在水面。

镜湖映照银河，水天一色，目所能及之处，漫天浮荡荧色的光芒。

不远处，一株参天巨树拔水而起，枝叶茂密，从末端垂落，那些荧光似是从树上飘洒下来，萦绕一股朦胧的、如絮般的月华。

我是……死了吗？

底下湖水深不可测，奇异的是，他并未沉下去，他忍不住凑近，眯起眼睛细看，如深渊般漆黑一片的底部突然冒出硕大的一个气泡，少年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缩脚步。

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接近，整个水面突然震荡回落，吉野顺平心如悬旌，局促不安地慌乱起来。

他先瞧见一扇巨大的、挟着星光的“芦苇”从左侧扫过，等异动暂缓，才把境况尽收眼底。

——湖底有一尾不知名的大鱼，足足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湖面！

刚才以为的芦苇，原来是大鱼的尾翼，如丝绸般华美飘逸，它浑身透明，荧光凝聚，勾勒出大致轮廓，如白玉般的鱼骨清晰可见。

有一瞬间，吉野顺平以为自己已驾鹤归西，身处伊甸园中了。

“这里是……哪里？”

“欢迎来到我的空间——人类小朋友。”

一道清澈如微风拂面的嗓音响起，吉野顺平寻声望去：树干似乎趴着一个曼妙少女，飘然落下时，仍悬浮半空，脚踝的铃铛清音阵阵，衣袂无风自动。

少女戴着遮脸狐具，勾满神秘繁复的红图腾，唯一露着的下巴隽秀非常。

那条大鱼似有所感，悠然游近，探出水面，亲吻她的脚尖。

吉野顺平怔愣地看少女贴近。

千岁环绕他，一圈查看下来，颇为满意，问：“感觉有异常吗？”

少年乖乖点头，询问道：“这是天堂吗——我死了？”

“嗯，死了。”

吉野顺平：“………………”

好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丝防备。

“是么，也好。”他自嘲，“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会下地狱，您似乎不像奈落使者。”

她歪头：“你是怎样的人？”

“自负，傲慢，愚蠢，恶贯满盈。”他似乎颇感疲惫，眼底遍布血丝：“冒昧请问一下您，杀死我的咒灵呢？”

“听七海说，已被你的老师祓除。”千岁一眨不眨，只有她能看见，少年灵魂的残缺处，正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填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