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
迪海尔·佩科倒在风暴边界号舱室中的地板上,发出一种类似受伤猛兽的低沉呜咽。
几分钟前,这些声音还是一些愤恨的咒骂,痛苦的嚎叫,但几分钟后的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样做的力气。
混沌的侵染在最初时带来剧烈的痛苦:亚空间能量试图扭曲他的身体结构,惑人心智的低语扰乱了他的思绪,仿佛有一万个声音同时从极近处与极远处对他发出震耳欲聋的嘲笑,又仿佛有一万个意志同时将纷乱的知识灌入他的脑海。他漆黑的眼睛透过现实的帷幕窥见至高天的波涛,无数已发生的、未发生的事情如可怖的画卷般在同一时刻于他的眼前展开。
他的精神几乎被这些事摧毁,即便是阿斯塔特超人的心智,在如此宏大的浪潮间也只能无助地沉浮。他变得无法计算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折磨中度过了多久——是几秒钟?还是一千年?他在痛苦中认识到自己作为“自己”的人生就要到此结束了,而亚空间的特性又将他毫无意义的一生平铺直叙地展开在他的面前,令他在绝望中开始认为,这样的结局或许不是不能接受。
他又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正在这个过程里被损耗,直到被损耗到让他连这件事也意识不到。污染攀附上他的灵魂,浊流带来虚假的喜悦。迪海尔·佩科就这样,在物理世界的几分钟之内,为至高天的伟力所屈服。他几乎就要完全投身其中了,维系着他最后的理智的仅有一根细丝,纯黑色,如同一缕被抽出的夜幕,在斑斓的至高天中显得突兀。
那根细丝没入他的双心之间,将他的脏腑扯得生疼。这种比神经性疼痛更强烈的、直接燃烧在他灵魂上的痛苦,令他错觉自己仿佛是被钉在展示柜里的标本。痛苦令他本能地想要去拉扯那根细丝,而当他真的碰到了它时,另一种思绪如尖锥般凿进了他的脑海:
他再次看见自己的一生,从最微末处、最细小处开始。他看见自己幼年时在巢都底层的偷窃、欺骗,他看见自己青年时与黑帮的冲突、杀戮,他看见自己对强权与暴力的屈服,幸或不幸地成为了混沌战帮的阿斯塔特,他看见作为午夜领主的自己与自己的兄弟一起在星海中肆无忌惮地畅游,毫无顾忌地劫掠——他看见自己犯下的每一件恶行,每一桩罪孽,他以出奇的清醒认知到了自己曾经的行为,而后,那些他原本不甚在意的东西将他的手掌割得鲜血淋漓。
迪海尔·佩科因此痛苦地呻吟着,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迫使他自然地松开了手。然而在鲜血滴落之前,他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重新将它抓住。疼痛系住了他的理智,令他还仍然勉强维持着自我。一种莫名的直觉迫使他无用地睁大眼睛,顺着他桩桩件件的罪行看向远方,不顾自己被剐擦得鲜血淋漓的手臂,咬着牙忍耐着无尽的痛苦。
然后他见到:细丝的另一端在康拉德·科兹,他的基因之父手中。
他不明白这景象意味着什么。但在认知到这点的那一刻里,一股狂喜在迪海尔·佩科的心底猛烈地涌起。
——
“你和立香之间的契约,确实令你分享到了她在契约方面的能力。但其实,这项能力本身挺鸡肋的,能将之活用,是因为她是‘藤丸立香’。”
在一切开始之前,梅林这样说:
“她的契约能力本质上基于迦勒底的守护英灵召唤系统·命运,因此只注重于‘作为楔子将双方的联系固定住’这个步骤,制约力与强制力都可以说几乎没有。但这个能力在你身上,不是这样显现的。”
梅林唯有在魔术上的造诣值得信赖,因此康拉德·科兹静待着下文。
“究其根本,是因为握持着契约的藤丸立香本质上只是‘人类’,而伱——”
梅林微笑:
“——死都死过一次了,差不多该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了吧?”
——
“这只是一个选择。”
迪海尔·佩科的耳朵没有捕捉到任何声音,但他依然“听见”他的基因之父如此说。
“一个选择。”康拉德·科兹如此宣告,“你们可以选择投向混沌,而后以死亡为你们此生所犯的罪画下句点。又或者,你们可以选择背负痛苦的枷锁,与我一道赎还自己过去曾行的恶。前者轻松,后者艰难,选择权在你们。而无论如何,我将审判。”
在迪海尔·佩科那已完全沉入至高天罗网的双眼中,他基因之父的身形犹如一抹摇曳的鬼影,一块漆黑的活地狱。他之所以依然能辨认对方的身份,不是凭借自己记忆中某种具体而固定的形貌,而是一种镌刻在他灵魂上的本能。那身影中蕴含着仅凭人智难以理解的恐怖,又被无数罪人死前哀嚎的回响缠绕着,即便是不知恐惧的阿斯塔特,仅是瞥见那样的身影,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战栗,遑论直视。
但是他移不开眼。
混沌的回响又在他的耳边作乱,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喊着“这是欺骗”:是康拉德·科兹带领午夜领主走上这条道路,是康拉德·科兹带领军团背叛帝国,是康拉德·科兹屈服于自己的命运,丢下了他的所有子嗣,而现在,他再次以伪帝走狗的身份,像一个父亲那样对你们伸出手——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