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到北平,在快饿死的时候,他遇上了雅味居的赵老板。”
雅味居,苏青青有印象。
那个京里放出来的厨子,突然落脚休宁,又悄无声息挂了招牌,红火的酒楼几乎一夜之间就在异乡站稳了脚跟。
“那年京都,阁老府你们是一家和乐了,可顾凇忠血未冷,被你们蒙骗惨死的族人,连个安息之处尚且没有。夫君看了心寒,萌生恨意,便跟着赵老板回到休宁,从此成了……赵老板手里的刀。”
“后来,你们迁回休宁不久,赵老板就找来那块玉佩,令我不着痕迹送到你的手里。
和尚是我雇人扮的,为了博得你的信任,我特意嘱咐他务必难说话些,没想到他却有胆子,敢戏弄昔日先锋将军,叫你一路三跪九叩着上山。”
“叫人意外的是,小病秧子命太硬,几年里鬼门关去了那么多趟,阎王愣是没收。”
梅昔凄凉一笑,“夫君实在等不及,决定自行动手,没想到因为杀他,反丢了自己性命。”
“顾悄十三岁那年,你们进山避暑,夫君尾随其后,将饿了数天的鬣狗放进山庄,可他却再没回来。我找到他的时候,只剩一副被野兽啃得红殷殷的骨架。”
妇人目光中迸现出一股锥心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苍天不长眼,明明你们才是该死的人,却一直活得滋润?我夫君,那样至纯至孝的一个人,历尽世间所有不平事后,还要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这番质问,令苏青青如鲠在喉,如此耻辱,她和顾准已经背负了十六年。
几乎快要……背负不动了。
可想到一步步被逼死的故人,想到至今仍在崖边的孩子,她就咬紧了牙,将所有苦楚和着血泪悉数咽下。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何况她本就不弱,还能披甲上阵。
她听到自己冷血的声音,“我还能给你两刻时间,如果你依然选择说废话……”
“不愧是苏将军,果真铁石心肠,那些母慈子孝,怕不都是装出来的罢!”
幼子生命的倒计时,彻底逼得小妇人发狂,“没错,夫君死后,我决意替他报仇。我找来无依无靠的远房侄儿,换名徐闻安插进族学,雅味居又不遗余力,将他送进休宁公子哥儿的圈子。”
“顾悄同方知州儿子结怨,是雅味居推波助澜;酒楼斗殴,是徐闻暗里弹了颗弹珠,叫他玉盒子脱手;二月二不止是要断他手,更是要拿他性命;族学里,顾影偬、顾憬,都是徐闻找的刀;恨就恨,县考我将闻儿搭进去,借势做局,还是叫你那好儿子逃脱了!”
“为何只针对琰之?若是恨我这一支……”
苏青青握紧拳头,努力镇定情绪,却也只够问完半片话。
梅昔凭着一腔愤懑宣泄完,畏惧才慢一步一涌而上。
她抖着四肢委顿在地,“为什么?”
“为什么?”她神情迷惘地重复一声,说了句令苏青青完全没想到的话。
“因为你有愧于他,你越想补偿他,我就叫你越亏欠他。弄不死他,那就让你和顾准日日夜夜活在良心的煎熬里。”
一阵山风,荡起竹林。
千叶万叶,沙沙声响拂在耳畔,苏青青闭了闭眼,静默半晌,再睁开眼里已经风平浪静。
“赵老板什么来头?”
梅昔摇了摇头,“他是我同族,只知道在宫里当厨子,一直无儿无女,这才捡了我过继。”
“过继不应该选男童?”
“他说他没有儿子命,女孩儿就不怕,迟早要嫁出去的。”
苏青青皱眉,只有损阴德的事干多了,才会没有儿子命,更甚一步,就是无儿无女。
“吴平你可认识?”
“认得,但他与我们不同道,上峰在南都。我们只合作过一次。”
谈话再次陷入沉默。
苏青青不说话,只无悲无喜地望着她,梅昔懂了。
她自嘲笑笑,大约屠刀落下,她反倒镇静了些。
“你将顾悄,保护得很好。我若有你三分手腕,就不会叫念奴遭遇今日之险。”
保护得好嘛?不。
她是个失职的母亲,苏青青冷着脸。
真正将顾悄保护得很好的,是另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
——谢家,谢昭。
她也是由这玉佩一桩,才突然想通关节。
当年铁岭他用顾悄换下顾情,暴风雪里,是谢家长子,彼时锦衣卫都指挥使谢时多此一举,挖坑埋尸,替幼婴护住心口最后一丝热气儿,才为她挣来最关键的续命时间。
那举动当时看无意,现在想来却是有心。
苏青青不免又想起那荒诞的替嫁婚约。
耳畔,梅昔还在缓缓交代后事。
“我自知知道得太多,定然活不过今晚,并不敢劳您动手。”她已然换了个跪拜姿势,“只是,侄孙媳妇仍有一事挂心,还请您看在顾凇一门枉死的份上,替我好好养大念奴。”
“我与他父亲,被仇恨蒙蔽,抽身无门,但我不愿他也在仇恨里长大。所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曾对顾悄起过恶念,只要您答应我,我保证,必定死得清清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