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学问(中)
倪一是少年傔从之中较有威望的,他身手出众,厮杀的经验比同龄人丰富许多,性子也机警坚毅,故而很得郭宁的看重。 老书生学问平平,这点眼光还有,所以每逢倪一遇着学业上的难处,便把同学们都赶了出去,免得他处在众人眼皮底下,更加尴尬。 吕函却不晓得老书生的深意,这会儿过来宽慰,还把自家弟弟吕枢带着。 此时眼看倪一羞恼,吕枢做了鬼脸,哈哈笑道:“老倪真是不成!要不,我替他背诵吧,那些字,我不止会背诵,还能写呢!” 被小娃儿一说,原本还断断续续的倪一愈发羞愤,眼看着他额头青筋直跳,两个拳头都咯吱咯吱地握紧了。 “你住嘴!少在这里聒噪!”吕函这会儿才感觉出不对,她连忙把吕枢骂了出去,向倪一歉意地点了点头。 待要出门,她又对书生道:“王先生也莫急,一会儿,我让人把膳食送到这里,你们便在这里用饭,也无妨的。” “好!好!”老书生抚须笑道:“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吕函退到外头,挥着手让吕枢自去玩耍。 她本想去见郭宁,却见刘成捧着一摞簿册进了左侧偏厅,于是便在外头等一会儿。 偏厅里随即传来刘成毕恭毕敬的汇报。 刘成早年是桓州永屯军的千户。所谓永屯军,携家带口定居边疆,靠屯垦产出自食其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武装农夫更加妥当。刘成这个永屯军千户,当年在桓州,干的就是庄园主的事情。而永屯军的士卒,就像是他的佃农。 所以按照郭宁的吩咐,在馈军河营地周边,一些直属于“安州义勇”管辖的农庄,现在都由刘成这个军典来负责。 刘成本人新得了一个头衔,唤作屯田所都辖,虽然不属于纯由正军组成的七个都,但其下属的屯田百姓约有六百余户,另外有五十名士卒负责警戒和治安。 对这个职务,刘成很是满意,做的也用心,每日里都会向郭宁认真汇报。而吕函事前没想到的是,郭宁应付这些繁杂事务非常自如。 在吕函的记忆里,原先的郭宁从来都不耐烦这些。他自幼就是纯粹的武人,惯于存身于锋镝,头脑中只有厮杀战场,除此之外的事情,有时几如孩童般懵懂。可现在的郭宁呢? 吕函听得见他的声音。对着絮絮叨叨的刘成,对着那些值得或不值得报上来的琐事,郭宁哪怕称不上剖断如流,可是每一次的询问或决定,都既沉静又威严,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厅堂中的人确实是郭六郎没错,可今年以来,他忽然间变了太多,仿佛原本存在于他身上的单纯脾气忽然间被抽去了,代之以某种难以揣度的东西。 一时间,吕函竟生出几分奇特的陌生之感。 过了半刻,刘成汇报完了,捧着簿册匆匆出去。吕函本想进去谈说几句,却又隐约有些踯躅。 此时后院传来饭食香气,一名壮健仆妇提着两个食篮过来。 吕函向仆妇吩咐两句,让她把一个大些的食篮送到右厢,而自己接过稍小的那个,往郭宁忙碌办公的左厢去。 刚迈步进了左厢,便见郭宁满脸不耐烦的神色,悬腕持笔,在那里取势运气。可他惯于刷刀弄枪的的指掌拈着笔,总也找不准感觉,终于“啪”地一声,一大滴墨汁落在了文书上,洇出一团黑渍。 郭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两个鼻孔往外重重喷气。 六郎还是原来的六郎,碰到这些文书笔墨,骨子里依然头痛的。吕函见到这熟悉的情形,心里忍不住就雀跃起来。 她将食篮放在案几上,一边将里头的粥、饼、肉汤拿出来,一边抿嘴笑道:“自家连字都写不利落,还成天逼着伙伴们习文认字呢,也不知倪一在隔墙背诵的那些,你能背出来多少。” 郭宁“嘿”了一声,把文书推到吕函面前,正色道:“我这手字,是没指望了。你来吧!我说!你写!” “你先吃些东西吧。”吕函柔声道:“吃饱了,我替你写便是。” 这句话入耳,郭宁一下子觉得熟悉异常。 早年郭宁在昌州乌沙堡时,曾经跟着吕函的父亲读过几个月的书。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思,最终还是继承了父亲的正军职位,凭刀枪挣饭吃了。但那几个月里,被吕先生逼得额头冒汗,准备熬夜苦读的时候,吕函便常常这么对他说,然后替他把字帖写了。 乌沙堡里没什么富贵人家。当时的吕函也面黄肌瘦,只有头发是乌黑的。后来历经好几年的颠沛,又遭败战逃亡那一遭,吕函一直显瘦,面颊和眼眶都深陷,委实不是什么美人。 但这两个月,大家的日子都比以前好过些。吕函的脸上稍稍丰腴起来,整个人都有精神了。 郭宁不觉放下笔,多看了吕函两眼。 吕函的面颊有些红润,手里的汤碗忘了放下,几乎烫了手。 正在心头乱撞,却听郭宁长叹一声:“阿函,现在想来,你那时替我弄虚作假,是在坑害我呢!看看我现在这一笔丑字,都是孩童时缺练的缘故……你竟不羞愧么?“ 吕函不止手烫,气得脸也烫起来,她轻声道:“呸!” 郭宁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