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鸣一愣。
“现在才不见她,晚了吧。”他隔了半晌,有点悻悻道。
“不晚。”君黎轻轻道,“何时都不晚。”他说着抬头看沈凤鸣,“我知你一直关心她,按你自己的道理来说,你定是喜欢她,才一直为她那样费心。这样说可对?”
沈凤鸣未想被他反问——虽然君黎本意大概并非以此来压住他的话头。他呆了一呆,随即冷哼,“是,是又怎样?我不似你,什么事都不肯承认。只可惜在她眼里我到现在都不过是个恶棍——就因为有你在!你倒是时时装出一个君子样,可她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君黎沉默,像是无话可接。
“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沈凤鸣看着他,“你们在朱雀府,一个屋檐之下,又相处了那么久,你仍然像当初那般决绝,不肯为了她动一点还俗之念?”
“我……真的没想过。”君黎低低道。
沈凤鸣不无苦笑,也不无嘲讽,“看来湘夫人在你心里当真轻得很,轻得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对。”君黎抬头,“恰恰相反,秋葵在我心里很重——有时候是——是太重了。”
“这话怎么说?”
君黎像是叹息了一声。“如你定要逼我说个明白——那好,我可以这样说:作为朋友,她在我心里的份量,没人比得上。她是我独自一人行走这江湖之后交到的第一个共过患难的友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将她从我心里抹去。可——我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有时会害怕这样的重,觉得……面对着她,……真的有点累。”
他停顿一下,见沈凤鸣仍在看着自己,咬一咬牙又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觉得对她总多有亏欠,但那也已是后来了。在我明白她那一段树枝的意义之前,我其实已隐约有些那样的感觉,那是……那是出于对她这个人的稍许了解。大概她与我的脾气有那么些相似,我深知无法与这样一个人真正相处,因为若要真实交心,那必是针锋相对的,可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若虚假相对,便也辜负了这份情谊,于是反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以至越来越有些怕,有些无言以对。也许这样一个人原不该是用来朝夕相处的,若引为相距千里的知交,那情谊恐更不易磨折,而若强要那般面对,那当那些那么真的本性都暴露无遗时,便要开始相害了。
“……你问我怎么便不肯为她还俗——你该很明白吧,我从来都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陷于自己命运的沉重苦闷之人,自己一个人都已经沉到快要走不动了,你要我怎么往这命运里再压上一个那么沉重的她,让自己更喘息不得?”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湘夫人对你来说,负累多过欢喜?”沈凤鸣像是把这些言语消化了很久,开口说的话,像是对他残忍的抽丝剥茧。
“……我不想这么说。”君黎表情有些涩。“因我……我除了真的不能做她那一个俗世之中的归宿之外,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自然,以你的眼光来看,可以认为我是在找借口,甚至是在说胡话。我以往也从未真正想过这些事,什么情思欢喜,也是毫无所觉的,只是我……只是我最近心里忽然很乱,大概是被谢峰德所伤,着了些心魔,不经意间便想了许许多多从没想过的事情——非止关于秋葵而已。你曾说我喜欢背负些沉重之事,自己要过得苦,可我又不是救世神祗、盖世英雄——一个寻常人,深心里又怎可能不贪图着轻松、不追逐着快意?这世上哪有人真愿意背着那么沉重的负担而偏不要过得快乐的?我……我也恨自己这样无可救药的胆怯,可我还是因那样的命断什么都不敢放下,一点都不敢!既然如此,在这已经确然的不敢之中,就稍许让我贪恋些偶尔的轻快,躲避些不想要的束缚总可以了吧——这样说,够明白了吗?”
他说得面色有些发白,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应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今日被沈凤鸣疗伤之下,心魔忽像飘散,他反像是又变得无所适从,那些在深心被打开的时日里积累下的种种自我被一再提及,想忘却忘不得,要掩饰却偏又不想掩饰,若不对人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无法变回自己了一般。
沈凤鸣也是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他,更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也知若非君黎深信自己,也决计不会对自己吐露这般心思——吐露那些足以撕碎他往日里温雅君子一般形貌的真实。固然起初他又有了些想驳斥他的**,可到头来,他只是愕了一会儿,才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膝。
“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湘夫人的。”他笑着,像种安慰。
“我——我不是针对秋葵,只是……只是说我自己。”君黎缓了缓神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不想那样让她难受。终究是我不好,可我也真的不知还能怎样了。”
“可是道士,你啊……你就没想过,或许你是寻一个人来与你分担那些所谓沉累,未见得是再往自己心上压一道重负呢?”
“我只知我还不忍心将我这样的命运交给谁一起承担——何况还是那个做朋友就已经让我有些畏惧的湘夫人。”君黎笑了一笑,努力将口气变得轻快一些。
“说到底,你便还是不中意她这个人。”沈凤鸣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