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白夜行(三)
稀疏的雨丝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帘幕,随着年岁渐长,朱温很喜欢这样让人莫名心安的雨天。站在酸枣门上听雨的时候,看着一个个青箬绿蓑衣神情木然进出的军士,他忽然有些怀念为哄天后开心带着她在阳光下无忧无虑蹴鞠打马球的模糊记忆了。
朱温叹了口气,不想出了宫城,也这般颓唐。他静静地坐在酸枣楼上,明明周围全是人,却觉得特别的孤独。
宣徽使蒋玄晖低垂着脑袋,下巴几近领口,就像一只鹌鹑。掖庭令李伊小脸煞白,不停抿着嘴唇。宫女、侍者、卫士呆若木鸡,宛如死人,问一句答一句,完全聊不起天。一片死寂中,只有抱着福王友璋哄睡的德妃石少鸢不时发出的轻微呢喃。
好压抑呀。
他突然想起了朱珍。
若二哥还活着,会从容许多吧?
二哥也是盗贼出身的武人,却有古代大将之风。文韬武略生而知之。选贤举能,识人断事,练兵理政,凡俗莫望项背。征战四方几无败绩。王翦、韩信、项籍、卫青、霍去病也不过如此吧。及刑,上百将领昧死求情,军中哀伤数日。此等威望,方今天下没第二個了。
使二哥尚在,当是大梁的周勃、樊哙,又哪里轮得到田希德、朱瑾、朱瑄、王师范、赵匡凝、李竖之辈逞凶,国事也不必至此。
朕不如珍远甚矣!
想想提拔的那些人,朱圣就忍不住一阵泄气。
寇彦卿,宣武将门,虽然事事充当急先锋,但为人阴险狡毒无比,祖上多次参与杀逐节度使,让人又爱又惮。贺德伦,义成军将门,貌恭敬而心诡异,也没骨气,不如王彦章一根毛。
张归霸,本魏博富豪。及巢乱,与其弟归厚、归弁从巢作乱,巢亡,又降汴。脑袋里根本没天子,也无谓忠奸,一心只求富贵、权势。谁能给就为谁卖命,给不了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王檀,长安人。曾祖泚,仕唐金吾将军。祖曜,佐李晟收京师,定难功臣。父环位九卿——鸿胪卿,然而这样的公侯子弟却心甘情愿跟他“创业”,与李振、石彦辞、敬翔是一类人啊。
这让朱温既喜且忧。
所喜者,他或许的确是一位贤明霸主,否则不会有这么多豪杰来投。所忧者,这对他本人并非好事。李氏何负王檀?没有对不起的地方,但王檀反了。为表忠心不止一次辱骂李氏列圣。端碗吃饭,丢碗骂娘,骂完帮仇人杀娘。这是个什么人?
敬翔,妻子被自己玩弄了,唾面自干佯装不知……哪怕像朱友文使性子抱怨几句呢?膝盖就这么软吗。今天为了利益,可以把枕边人拱手请伐,明日为了活命会干什么我都不敢想!
还有李振,门荫入仕为台州刺史,因为几次没考上进士,也对李氏充满仇恨,是最热衷于灭唐的一个人。
然而最悲哀的是,即便对这些人的吊样再清楚不过,朱温却没有任何办法。
一个以臣讨君,一个习惯出尔反尔视背信弃义如家常便饭的人,没法指望也没脸教育部下忠义。有寇彦卿、贺德伦、李振这些因利而来的人用就不错了,没他挑三拣四的资格和余地。
你是个什么人,能依靠亲近信用的就是什么人。
一坨屎就只能引来苍蝇,长出蛆虫。这是天地的规律,自然的道理。
后梁在与河东的对抗中为什么从绝对优势变成上风、均势、下风到灭亡?说难听些,就是蠢,坏。
张存敬、王彦章、赵克裕、黄文靖、邓季筠、葛从周、康怀英、丁会、王重师、张慎思、李思安、张归弁、范居实、高劭、胡真、谢瞳、张归厚、王景仁……正常人或被秘密清洗处死,“暴卒于位”,或被解除实权虚职以寓,或被迫害打压,或转附他国自保。
为什么被针对?因为不是同类。
占据主流的是什么货色?冯行袭、韩建、杨师厚、苏循、赵岩、韩勍、李振、寇彦卿、萧闻礼、薛贻矩之辈,其中有些人的恶心程度连脸比城墙厚的敬翔都受不了:“唐之鸱枭,今之狐魅,专卖国以取利。”
害怕朝堂被正人君子占领,于是用吃人魔、屠城专家、三姓家奴各种极品来压制,以此形成平衡。以邪压正。以坏驭好。以无能代能。多么离谱的事!权力是稳固了。州县呢,谁来治理?仗呢,谁来打?朱温不管,反正他家底挣来了,就算疯狂作死也能作好多年。
但这世上有个逻辑——没有一个以抽象派、投机革命、精致利己为骨干的政权、组织能长久。邪恶能一时战胜正义,但无法一直。因为人就是人,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具有自我反思修正的能力。
悔之晚矣!
朱圣在内心懊恼地感慨。
若能重来一次,把姿态做得真诚些,营造一个好名声,也许局面大不一样吧?
“陛下!”沉思被打断,李振、敬翔联袂而来。
“坐。”朱温头也不回,搂着膝盖继续赏雾中雨景。他从郓城前线返汴以后仍是与心腹一同议政,但其实往往提前就与李、敬讨论好了。倒不是不信别人,而是经过这么多事,朱温不得不对很多人的心态、立场深感担忧。
真天子到底是真天子。没有威权被中官当木偶的真天子可以挑动巴蜀诸镇围殴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