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五代十国(一)
弘农城内。
正值六月酷暑的午后,院里橘树结满了墨绿的小果实。树后围墙站了一排乌鸦,也不叫,就俯瞰着庭中众人。跪坐在白蒲团上,双手叠放在裆部,一身浅蓝大袖单衣的朱温对视鸦群已久。
帷幕里,贤妃石少鸢不时抬头,观察肥头大耳的丈夫。
每一次瞳孔倒映,心头便若有冷风吹过。石少鸢乃左散骑常侍石盛之女,家族四代神策军将门。巢军洗城长安期间,石盛被处决,其母宋氏被脔食。石鸢比较走运,为朱温所掳,当时仅十七。
如今,她已是年逾三旬的少妇。在朱温的蹂躏下,叶瘦花残的躯貌已不剩几分元气,却依显娇艳,而且多了一种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的独属高门贵女的忧伤、恶堕、孤独、惊恐,最近尤其强烈。
嫁给朱温的这些年,她从没感受温情,有的只是打骂随心和捆绑、悬空、拳头种种变态折磨。到了陕州,在军人脸上看到的恐惧、战栗、疑窦,更唤起了无数纷杂思绪。
在长安,在同州,在汴梁,她见惯了各种动荡。消失的夫妻。捉住肩膀剜心吃掉的惨叫少女。被砍掉一支手臂,架上火床烧死的新妇。妻首已在肉铺,夜盗余体而葬的男人。剁成小块装入袋子带走的封绚……
她很怕武夫,甚于死亡,甚于战争。
而她根据经验判断,朱温没几天可活了。
她认为自己要从一个地狱坠入另一个黑暗深渊了。
她还没有濒死的特征,但她觉得就快了。
对命运的猜想让石妃的脸毫无血色,让她觉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发颤。只是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努力维持着姿态的端庄、镇定,以一种眼神涣散,凝视着老猪妖的背影,对着庭中的大型情景喜剧,哑剧……
看着看着,她发现,除了悸惧,内心竟还有呼之欲出的幸灾乐祸和快意。
朱三,你也有今天?
“贼众沿两京大道、弘农涧、伊洛河谷三路来讨,四方还有赵匡明、杨行密、王师范……”
“在潼关就该发狠打进关中屠了李世民全族。”
“如今说这些还有个球用!”
“吾等远离汴梁,若在陕州战败,后方恐怕有人作乱。”
“李贼步骑五十万,而我不过十万,纵捕丁壮入伍,即使能招架,亦难以持久。”
“他哪来五十万?天策军外军,除了慕容章那帮叛徒,全是屯田兵……真能打的,顶天六七万。”
“便是六七万,与我夹寨对峙,李贼拖得起,我们拖得起?”
“他真敢与我决战洛阳?”
“那还有假?赵贼出师至河内已久,他若不上,坐观诸侯与我拼命,下次谁还理他?”
“赵匡明已分兵入汝,赵匡凝沿伊水直逼伊阙。我帐下游骑看过,乌泱泱的数都数不清。再不大胜一场,陕州一丢,军中……”
“别灰心。人多不一定能赢。秦宗权败给我们,我们败给李贼,都是如此……”
“不慌。只需集结精锐,挫其一次士气,局面就能大为改观。”
“是——”
啪!朱温一拍案几,群臣停了议论。
换以前,“亦难以持久”说这种具有失败主义性质言论的人,他已考虑事后怎么“处理”了,现在他却只能采用“拍案”的方式打断。将校当面宣称“难以持久”,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威权流失程度在大大加深。以前谁敢顶朱圣的嘴?
按蟑螂效应推广,说明中下层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
“圣人,喝点水吧。”一个端着茶和点心的侍女被支使了过来。侍女紧绷着神经,垂首低眉,面带微笑,尽量做到最好。入夏以来,朱温愈发暴虐。以前不红温的情况下,基本不杀人,只打骂。现在,呵,已经没人摸得准他的喜怒哀乐。
“喝个鸟!”朱温一巴掌打翻了盘中茶水、糕点。
侍女吓得匍匐在那,胯下立刻尿湿一大片。
朱温深吸一口气,声音又缓和了下来:“下去吧,朕不叫,不用送食水。”
侍女飞快逃离。
朱温心里烦闷到了极致,却还要管控情绪,尽量不在人前失态,相反,还得“勇气益振”,维持积极、富有幽默感的状态。
“有什么好叹息的?”收拾了一番心情,朱温扫视着臣属:“打仗,有输有赢。一直赢很正常,一直输不稀奇,先输后赢、先赢后输也是常有。我与朱瑄、时溥、克用……也输过,甚至仅以身免过。多大点事?还没到千钧一发,在慌什么?都把脑袋抬起来!”
众人稍稍有了些表情,却沉默不语。
局势至此,这些鸡汤已经很难再让大家相信了。
朱梁中高层将校多是一线杀出,自有一颗大心脏,很少会像大头兵、庶民听风就是雨、瞎鸡儿臆想。害怕也会有,但下限高,一般不会乱。为何现在不信,慌了?因为他们掌握的信息多,看问题相对本质。
一些现实是残酷的:
外交恶劣,举世皆敌。
骨干部队损失严重。控鹤、长剑、长直、广胜、厅子、落雁、踏白、捉生等等王牌打到现在,八百编制的“特种兵”落雁都覆覆灭。两厢长剑、长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