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只听玉英指法更疾，外弦连用剔劈，内弦勾托，均是悬手提弹。《七弦论考》载，古琴七弦十三徽，一弦属土为宫，土星分旺四季。用八十一丝，声沉重而尊，为君；二弦属金为商，金星应秋之节。用七十二丝，能决断，为臣；三弦属木为角，木星应春之节。用六十四丝，为之触地出，为民；四弦属火为徵，火星应夏之节。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为之事；五弦属水为羽，水星应冬之节。用四十八丝，聚集清物之相，为之物；六弦文声主少宫，文星柔以应刚，乃文王所加；七弦武声主少商，武星刚以应柔，乃武王所加。此际玉英内外弦摇指托劈，间以多指扫摇，愈弹愈疾，如鼓角峥嵘、霹雳弦惊。东坡心道：她只弹君臣文武弦，左手摇指技法又神似古曲《将军令》的前奏，已经超出“浪淘沙”曲既有之调，应是玉英即兴之作。凭她这般境界，又何须照搬曲谱？情随境生、曲由心发，岂非恰是五柳先生无弦琴之趣？嗯，是了，她左弹君臣、右挥文武，号角铿锵，岂不正是周郎赤壁英风？一念及此，正听玉英清腔唱道“雄姿英发、羽扇纶巾……”音节铮铮，若有风飒然，舟客披襟当之，振衣临江而立。

东坡心间一颤，暗道：飒然而至，快哉此风！此非赤壁西陵之黄州快哉亭乎？此亭乃昔年苏某谪居之地，清河张君梦得所建，苏某自所命名，吾弟子由题记，而今思来，犹历在目：“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吾弟文章以策论见长，少有词令传于坊间，玉英既通晓此事，又巧入歌情曲境，可谓无书不读、无所不精，才华堪雄当世。更难在一时之间自度新曲，如天马行空、风云开阖，天地万物皆为我用，真正乃大宗师手笔。世有知音如斯，浮生亦复何求？

方自赞叹一回，转念又想：苏某毕生精研五经六艺，诗词书画文章，道理相通。《文心雕龙·物色》说道：“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又道“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归根到底，物是第一位，有物才有形。图形于影，未尽捧心之妍；察火于灰，不睹燎原之实。故问道存乎其人，观物必造其质，仅只“形似”犹为小乘，进而求其“神似”乃中乘，而至于神与万物交，方能“传神”，方为大乘，方能尽其质。当年西川笑笑居士擅画墨竹，尊竹为君，吾为之作《墨君堂记》一文，论及为何能写墨竹入妙，说道：“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可谓得其情而尽其性矣。”竹虽不惧霜风雨雪之侵、不因四时遽改而变，却正是它自然的本性，无论诗文也好、图画也好，多将它这本性衍化成正直无畏的节操。文人爱竹，也不过借此抒发自己的气节风骨而已，正所谓“得其情而尽其性矣”。人自有神，物应亦有，写景状物也必写其情性，否则便不得入妙。吾自命这般胸怀见识称冠文萃、超越古今，奈何以凡人之才思，毕竟不能包罗万象。时有心意心境所至、抑或见情知性之机，而苦于言无法尽意、辞不能达情。苏某自视书画文章、琴棋歌赋无所不精，但浑然天成、不见痕迹者亦屈指可数，放翁吾弟曾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圣人有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孟子亦云：“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天道不能言，只因天道尽在万物自然之理，没有名相能与之相符。若照此说来，文道亦是天道，既然天道无言，言不能尽道之意，又何须人力雕琢？故而先秦道家“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庄子“得意而忘言”，《秋水篇》中载道：“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意为立言思辨所不能达处，本无大小精粗之说，粗则犹可以言论；精则犹可以意致，道家最奥妙之道，亦是超乎言意之表。此乃儒道先贤皓首穷经微言大义，数千年经垂典范，吾辈禀赋薄浅，自不能悟其万一。而“言不尽意”者却为至理，诸子百家皆然。以此而论，吾“随物赋形”之说亦属小乘；《礼记》所言“格物致知，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追本求源而尽万物之性、通达事理则尽人之性，乃所谓中乘；若夫《易传》“立象以尽意”，一则“明象于言、尽象于道”之入世体行；一则“忘言于意、忘象于空”之出世体悟，蕴藉象外之意、言外之旨、韵外之味，方为大乘无量。正如玉英此曲，近乎天成，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吾之《念奴娇》、《赤壁赋》、《快哉此风赋》虽名满天下，传一时绝唱，毕竟心力有限，如鲲鹏水击三千、扶摇九万，犹有所止。玉英之弦歌却似北冥之水、遥天之云，无穷无尽，物理言情莫不包容，更生发出神入象、玄远空灵之境。六艺之中，惟乐以载道，《琴史》有载：“夫心者道也，琴者器也。本乎道则可以用于器，通乎心故可以应于琴……故君子之学于琴者，宜工心以审法，审法以察音。及其妙也，则音法可忘，而道器具感，其殆庶几矣。”此琴之道，亦天道也，法于天而象于地，亦复合于天地。嵇康始作《广陵散》时说道：“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