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琴道琴德仰之弥高，世人修德证道亦何尝不是至艰至难？反之如是，若得明心见性、彻证真如，则听风听水，可作霓裳，鸡唱莺啼，都成曲调，万籁天音又何难化于弦间指上？吾先时犹自疑惑，她轻琴女音，如何能奏大声铿锵？于今看来，倒好比河伯之与北海矣！

东坡兀自浮想联翩、神驰如醉，殊不知自己片刻之间，形神意会，悟形而上之大道，胸怀气度更增一分境界。日后他神通万象、才艺双绝，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继李、杜之后成一大家也。这自是后话，暂且不表。

忽听琴弦泛音泼喇，愈弹愈疾，换用“快四点”指法，整段扫弦独奏，似急管繁弦，密密匝匝。如见月下赤壁，色殷如血，正两军对垒，箭雨枪林、厮杀震天之势。恰是玉英唱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语调沧凉，眼前如再现曹孟德鏖战赤壁、血染长江之惨烈。此际曲中旋律已登峰至顶，到了不可开交之境，哪知她左手五指忽的一张，七弦一同按抑，弦上余音顿止，由动而静、化刚为柔。继而左手大指与食指同时悬腕双摇，右指一记长轮，出叠涓之音。摇指声如江帆一叶，随波渐渺；轮弦音似奔流不息，潮生潮落。两音相叠，声绕林间，虽波折而无歇，似乎寓意赤壁兵戈已终、刀声空余绝响，一世枭雄亦随大江东去。

东坡暗暗叹道：她这段曲子在纵横开阖激昂铿锵之后硬接婉转低徊深隐情思，直如百丈悬崖之下，横架一道小桥入曲通幽，不惟险绝，亦复使人叹绝。音律之刚柔动静，一如五行阴阳之说，《素问·阴阳论》中将五音角、徵、宫、商、羽分属五行木、火、土、金、水，与五行相生相克相似，五音亦是持衡互用，一为二、二为一也，故而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角生宫；徵克羽、羽克宫、宫克商、商克角、角克徵。前人论及阴阳生克之道，无非涵盖一体、相立、互根、消长、转化五般交感生化而已，万变不离其宗，总有其变通规矩可倚。但如此骤阳骤阴、直切而入，辄未尝闻也，是以堪称险绝；但以通篇词义看来，此变又极传神入胜。当年吾词书于浩瀚惊涛之下、赤壁客舟之中，怀古及今，心潮亦如江潮奔涌，故而辞句极雄丽之至，大起大落、横亘古今，上阕高起翻澜、长风浩荡；下阕抖笔开阖，渐紧渐烈、渐沉渐远。自盛唐五代乃至本朝，词风始终不出“花间派”樊篱，极尽艳丽浮华，仅偏于闺情花柳、笙歌饮宴之流，且只些许小令慢曲传于秦楼楚馆之间，名曰“小唱”，岂非小器的紧？本朝独重女音，世人有云“长短句宜歌不宜诵，非朱唇皓齿，无以发其要妙之声”，提笔动辄玉人、秦娥、翠眉之属，纵怀惊世之才，湮没于靡靡宴乐，娱人耳目矣，不亦惜哉？至于书写江山形胜、英雄伟业，乃前无古人，自苏某而始，别开豪放一家，一改当世靡艳词风，从此词之为文，方离花下樽前娇声哼唱之物。如此相比玉英之曲，岂非大有异曲同工之妙？惟此方令人叹绝矣。抑或她本精谙词义，亦深知我心，特意寄曲托声，印证吾平生襟怀抱负。若真如此，卿之与我，不惟知音知意，亦堪吾良师益友也。

东坡感佩一回，转念又想：《念奴娇》词乃元丰五年七月吾谪居黄州时作，周郎破曹之时年方三十四岁，苏某那一年却已年近五旬，不但功业未成，反而待罪黄州，遥想千古英雄事迹，深自感愧。故怀古而伤今，“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句，确有悲情感恨之意，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可销愁醉。而任凭公瑾、孟德这般英雄盖世又当如何？莫非同为大浪淘尽？既然不能如周郎建功图霸，又何必郁郁戚戚？浩浩长江、皎皎明月，“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既然英雄难免江浪淘尽，人间亦复如梦，何妨杯邀江月，暂抛苦闷，赢得一时襟怀自在呢？人生大起大落之后，自然是清平宁定，又何必过于执着？词义已尽，曲亦将终，她此际刚柔并成、阴阳始分，结局势必再生回旋。

一念及此，只听摇指音再番响起，但羽调上行，音色变得宽厚，力道渐

强，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东坡暗道：玉英洞察吾心，扬抑自如，果真奇女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