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到一半,感觉有个小动物在咬他的衣角。
睁开眼一看,原来不是林子里的什么动物,而是沈遥凌趴在石头上看书入了神,嫌弃日头太晒晃眼,扯住他的袍角挡在脑袋上。
他垂眸看她,隔着一层衣袍,只能看见她后脑勺的发髻轮廓,耸起的纤瘦肩背,还在不自觉地往他这里靠近。
再这样靠下去,或许还要胆大包天地枕到他腿上来。
他收回目光,当做什么也没看到,随她去了。
冷风吹过,双眼似乎被冻得有些干涩刺痛。
沈遥凌脸上的笑容,他再熟悉不过。
甜得仿若山泉叮咚,真切又热烈。
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冲着别人这样笑。
她曾经在赤野林、坐在他的马上、躲在他的外袍底下读过许多书。
如今却跟旁人并肩同坐,亲亲密密地看着同一卷。
宁澹分不清自己的情绪。
只觉胸中烧得干裂焦慌。
原本宁澹不应靠近寻常人家中,不应探听他们的私事。
此时却又一次坏了规矩。
宁澹径直跟到那扇小门边,静默站立。
听着一窗之隔,沈遥凌在里面与人温声细语。
这个回廊背对院墙,无人可见。
宁澹无声地呼吸,撩袍扫了阶前雪,依着门边坐了下来。
听着里边的声音。
仿佛他也沉默地参与了这场对话。
仿佛他也跟沈遥凌看了同一卷书。!
只是言辞之间,并未见多少悲痛之情,末尾甚至还有闲心向陛下问安。
宁澹放下折子,又看向皇帝。
年近六十的皇帝靠在窗边,声调滞涩,呢喃轻诵《孟子》。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
“这大偃的官,可真好当。”
“百姓无家可归,只需推给严寒天气,推给流年不利,推给那些可怜的百姓时乖运蹇,总之非己之过。”
“还不如那群敢胡诌‘永生’的僧人。至少人家,敢于不信命。”
皇帝挺拔的肩背转过来,眼角垂落,终究透出几分老态。
“小渊,你说,真的能为大偃披肝沥胆的忠臣,究竟怎么寻?”
宁澹单膝落地,一掌抵在胸口。
“臣为陛下护卫大偃安宁,矢志不渝。”
皇帝立即将他扶起来。
眼眸中闪动着欣慰,不舍得,以及不满足。
宁澹知道陛下提出此问,想要的并不是他,或者说,还远远不够。
他无法回答。
宁澹陪侍着皇帝,直到有其他臣子来觐见,方才走出内殿。
赵鑫贤自觉相送。
宁澹在门外止步,偏头低声。
“陛下近日忧思重重,恐劳心神,不能再这样。”
赵鑫贤愁眉道:“公子说的是。只不过,陛下也只有在公子面前才会这样吐露心腹,平日里,极难揣测到陛下的情绪。”
宁澹顿了顿。
又道,“瓦都里教的那几个僧人尽早赶出宫去,免得成个祸害。”
赵鑫贤又应了一叠声的“是”。
宁澹刚离开宫门,有个人落到他身侧,低声耳语。
是向他禀报沈遥凌的去向。
那人说完便离开,又消失在隐蔽处。
宁澹唇线微微抿紧。
他这几天没有再见过沈遥凌。
此时即便想去,却又有些退却。
他想到那日拒绝了他所有东西的沈遥凌。
莫名有些。
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沈遥凌身上,脱离他掌控的部分越来越多,好似流水从指缝中抽离。
宁澹定了定神,屏去这种异样感。
今日大雾,眼见着就要到巳时仍未散去,三丈之外即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人走进雾中,也觉得全身都像被沾湿了一层,冷腻不堪。
宁澹脚程更快,候在转角,等着马车接近了,缓缓停下。
一个粉氅姑娘从车
辕上跳下来,小跑带着蹦跳,就要进巷子里去。
宁澹呼吸放缓,倏忽接近。
“沈遥凌。”
他在三步外把人拦下,自白雾中现身。
沈遥凌瞪大双眼,似是把他当成什么鬼魅,吓了一跳。
看清人后,她懵懂喊了声,“宁公子。”
宁澹抿了抿唇。
又是宁公子,这三个字,为何听起来,比那句“老师”疏远这样多。
白雾阻挡了旁人的视线,他们能离近些也无碍。
宁澹缓步走近,直到停在沈遥凌面前。
他神色略为僵滞,低声问:“你做什么去。”
沈遥凌只当偶遇。
这附近,也确实是宁澹管辖的地盘。
她摊开双掌,示意自己两手空空:“总之,光天化日的,不是去偷去抢,不是去干坏事。”
宁澹喉头微哽,“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种烦躁感又隐隐而生。
沈遥凌对他越客气,他越能尝到其中的尖刺,扎在他的舌面之下。